初夏时节,雨水来临,农忙随之开始,先是收割小麦和油菜,然后犁地栽包谷,趁着大雨打田栽秧。大人们早出晚归、披星戴月,半大孩子也被赶鸭子上架,参与其中。
村子里多是干田,要等雨水来临,才能耕种。这或许就是乡亲们常常挂在嘴边的“靠天吃饭”的原因。
城里人遇到下雨,总是往屋里躲。但当年的乡亲们,盼雨却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急切,好不容易盼到一场大雨,仿佛中了大奖一样兴奋。自然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,更不管早已累得死去活来,披着蓑衣、戴上斗笠,扛着犁耙,牵着耕牛,迎着狂风暴雨,乡下人会一路小跑着往田里赶。然后趁着雨水,将田土犁翻,确保几场大雨以后,能够将秧苗插下去。所谓抢农时,正此之谓。
一般的干田,无论是否种过小麦和油菜,都要打三道——即在有水的前提下,三次将田土犁翻,用耙耙平。第二道耙平时,即可将压草踩进田土,沤上几天,最后再犁开、耙平,即可将秧苗栽进去了。
木犁的结构,不论北方南方,大同小异,差别不大。耙有两种,都用牛拉。一种为立式,耙齿为木质,使用时双手扶着,跟在牛的后面,相对较轻,功用在于让田土平整。一种为卧式,耙齿为铁质,人站在上面,一手拉缰绳,一手持鞭赶牛,比较沉重,主要用于粉碎粗大的泥块。初学使用的人,需要特别细心,还要有力气,不然站立不稳,双脚就有可能踩空栽倒,被耙齿划伤腿脚,还有可能被牛拖行。一位邻居,便因此受伤,休养了两个多月,才基本康复。
这段时间,牛和人一样辛苦,总是天不亮就出门,深更半夜才回家,吃不好睡不好,特别是牛,不时还会受到鞭打。
所谓压草,就是新鲜的绿肥。将刚刚长出来的各种草本,或者木本植物的枝叶,田野上遍地都能割到,用背架或箩筐背来,均匀地撒在田里,再用双脚将其踩下去,使之腐烂以后,起到疏松土壤、增强肥力、提高产量的作用。
杨柳树、香春树、冬瓜等阔叶树种的枝叶,最受欢迎。为此,需要腰别镰刀,爬到很高的树上,将枝叶砍下来。苦蒿最好,可惜那些年月,田边地角,到处光秃秃的,偶尔长出一蓬,不到半尺来高,就被锋利的镰刀,早早地割掉了,连喂猪都不够。青草也行,但同样稀有,而且是牛马的粮食,谁也舍不得拿去压田。庆幸的是,当时的树木,还比较多,生态较好,尤其是杨树,连片成林,砍掉一些,腾出空间,有利庄稼生长。
乡亲们将压草背到田边,由生产队的会计过了秤,记录在案,再压到田里。一百斤算十个或五个工分,有相应的核算标准。因为是按量计酬,虽然我还不算全劳力,却不影响充当父母的助手。
除了打压草,还要割牛草、讨猪草、砍柴、挖药、做家务等等,事情似乎永远都做不完,双手总是布满伤口,长期旧伤未愈、新伤又犯。既有树木枝条划伤的、荆棘刺伤的、石头硌伤的、一种名叫洋辣癞的昆虫蛰伤的,也有自己不小心,用刀斧砍伤的。
每次打压草去田里,我总是忙里偷闲,趁着将压草踩进田里的机会,在水浅的地方,寻找指头大小的野荸荠。我们称之为荜蒂果,因为经受隆冬的洗礼,又脆又甜,虽然泥巴味很浓,但对于食物稀有乖紧缺的我们,也算美味。它们生长在水稻之间,属于杂草,尽管薅秧的时候,需要将其拔掉,但无论社员们怎么用功,割稻子时,都能看到它们酷似席草般茂盛的身影。长在根部土里的果子,打田时被翻犁出来,远远便能看到。
除了野荸荠,有时运气好,会捡到螺蛳、黄鳝、泥鳅等更具营养价值的水生动物,但这种机会很少很少。
压草不光放在水田里,还被扔进积肥坑,让其日晒雨淋、腐烂发酵,成为农家肥。当时的旱地里,分布着用石灰粉糊、体积二三十方的积肥坑。农忙一过,生产队便号召社员,继续打压草,往积肥坑里堆,以备来年之用。现在想来,当时用的肥料,都是绿色环保的农家肥。记忆里还没有出现化肥和农药的概念,因此无论是什么东西,吃在嘴里,都非常香;这当然也有物资短缺、饥不择食的因素,但粮食品质的优良,确实无可厚非。因为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,大家在为集体积肥的同时,也没有忘记自己的那块小菜园。因此许多人上山下地,尤其是轮到放大帮牛的那天,都会背上一个箩筐,拎着一只粪箕,握着一个竹片弯制的耙子,一路将牛马牲口、包括猪狗屙出的大便,扒进粪箕,再装进箩筐,背回家里,作为肥料。没有人会说脏嫌臭,只会咒骂那些牲口,说它们无用,吃了一天的草料,不知吃到哪里去了,像样的粪便都拉不出几团来。
所谓大帮牛,就是整个村子,所有的牛马,每天都集中起来,成群结队,轮流由一户人家,负责赶到沟渠上放牧。这种方式,比较省力。伯父和父亲小时候,还曾经以承包的方式,放牧过村子里所有人家的牛。一头牛马,按一定的标准,支付相应数量的粮食,包谷也好,荞子也好,作为报酬。土地到户以后,这个规矩被打破了,一户人家,不管牛马多少,天天都要浪费一个劳力,专门去放牧,许多孩子、尤其是女孩,因此失去了上学的机会。苦命的妹妹,之所以才读到二年级就辍学了,就是因为要放牛。
也不知是什么原因,当时的村子里,许多人家的猪圈,都不怎么牢固,猪们吃饱了,经常从圈里跑出来,这里拱一堆土,那里拉一堆屎。包括我们认为比较神圣的旧营街上,敞猪更是出名,不仅赶场天会跑到饮食摊上,去抢吃东西,还齐心协力,打造出一条著名的“猪屎街”。若干年后,被我写成批评报道,在报上发表,才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,得到整治。
因为猪狗在村子里乱跑,到处屙屎拉尿,因此一天从早到晚,总有老人或七八岁的孩子,端着粪箕、拎着竹耙,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的身影。每当放学回来,天近黄昏,无法再到地里去干活,母亲总是要求我,去村子里转一圈,捡一回牲口的粪便,然后倒进厕所。厕所是猪圈牛圈之外,农家肥的又一重要来源。自留地里的包谷,栽的时候,每一窝都要放半瓢来自厕所里的粪水。因此之故,任何一家自留地里的庄稼,都要比集体土地里的产量高。
还有一种农家肥,叫草木灰。夏末秋初,天气晴朗,又有一段短暂的农闲。乡亲们便带着镰刀、箩筐等工具和干粮,爬到村子最前后搭个临时窝棚,作为居所,着手烧草木灰。那是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坡,长满了蒿子等杂草,将其齐根砍倒后,晒两天太阳,然后拢在一起,一把火点燃,使之变成灰炭,背回家里,秋后播种小麦等冬季作物,和种子拌在一起,据说是效力很高的钾肥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慢慢有了化肥,农家肥逐渐被取代。化肥不仅干净轻巧,而且肥效高、肥力强,以一当十,人们也就不愿劳心费力地,去积攒那又脏又臭的农家肥了。如今呢,这种情况更加突出,农家肥的概念,似乎也已经彻底过时,化肥一枝独秀,包打天下。不过问题也随之出现,那就是常年累月使用化肥,土地正在变得越来越板结,出产能力越来越低,所出农产品的品质,更是让人不敢恭维。于是,便有人提出了“有机食品”的概念,作为产品营销的噱头,吸引顾客的眼球。
然而事实上,已经没有像我们当年那样舍身忘臭、事必躬亲,像淘金一样去掏大粪的人了。我以为,要将概念变成味美可口的食物,不过是一种美好的向往罢了。(王帅)